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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 第 7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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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 第 73 章

郁衡一直覺得, 如果沒有遇見餘枝,他的人生大概很快就會失去意義。

他們相遇那一年。郁衡十二歲,餘枝八歲。

餘枝一家原本生活在南港, 生活還算平靜, 因為一些陰差陽錯的恩怨,他們不得不離開生活了許久的家鄉, 過上了逃亡的生活。

朝不保夕的生活並不會迎來救助或新的希望,病痛與折磨才會提前抵達。

一條又一條灰樸樸的布蓋上親人們的眼睛, 一次次垂落不動的手,再也沒有吐出的聲音,讓餘枝懂得了死亡的含義。

最後的最後, 輪到她為爸爸媽媽蓋上眼睛,握住他們的手, 痛哭流涕。

從此之後,她成了孤身一人。

孤身一人的餘枝與孤身一人的郁衡,在廢棄區C區的邊緣相遇了。

第一次見面並不愉快, 至少對於郁衡來說, 不過是他碰見了一個甩不掉的麻煩罷了。

他不明白自己什麽都沒有做, 怎麽就招惹上了這樣一個還流著鼻涕的小女孩非要跟過來, 不論惡言相向,威逼利誘都不肯離開,像是認定了他似的。

“你到底想做什麽?!”十二歲的郁衡眉頭緊皺,與成年時的冷硬不同, 將煩躁與厭惡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,對討厭的人半點不給好顏色。

餘枝被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僵了一下, 很快又大著膽子,仰著頭回答:“我、我想跟著你, 大哥哥。”

“我可不是什麽鼻涕小鬼收留處處長。”黑發灰綠眼的少年譏誚道,“你還是盡早回家找媽媽要奶去吧。”

餘枝一楞,微微握緊了手中的包,垂下頭,盯著腳尖,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辦,又像是不想讓人看見表情,含糊著,慢吞吞說,“可是媽媽不在了,爸爸媽媽一起去了很遠,很遠,遠到我勾不到,遠到我看不見的地方。”

郁衡腳步一頓,神色不明地打量了一番剛剛到他腰腹位置的小不點,“即使你在這裏賣可憐,我也不會心軟的。這裏像你這樣的小鬼有很多,失去一切的人不只是你。事到如今,你還要哭哭啼啼給誰看?”

棕色卷發的小女孩豁然擡頭,眨了眨泛紅的眼睛,吸了吸鼻子,搖頭:“我沒有哭。我只是難過一會。大人們說,小孩子是可以難過的。”

雖然紅了眼眶,但確實沒有淚濕的痕跡,她沒有撒謊。

郁衡抿緊唇,睇了她一眼,“別跟過來了。”說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,完全沒有管身後那個腿短的小不點能不能跟上來。

次日,在不同的地點,郁衡遇見了同一個蓬松卷曲的棕發小女孩。

這回對方抱著一堆零零散散的東西,鈴鐺風車彩帶之類,像是用來裝飾的小玩意,是放在這裏的垃圾堆裏都鮮少有人去撿的類型。

郁衡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一掠而過,神色冷沈,“你又想做什麽?”

餘枝眨眨圓圓的眼睛,細瘦的手臂努力抱住那堆小玩意,有幾分不解地回:“來……打招呼?”

郁衡轉身就走。

餘枝一驚,連忙跟了上去,“大哥哥,你生氣了嗎?為什麽?”她下意識使出了以往對付難哄的小夥伴的經驗。

郁衡腳步不停,“沒有。與你無關。”
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餘枝絞盡腦汁想了一會,“可是你看上去不開心,那就與我有關。”

“沒有這樣的道理。”

“不。”餘枝鼓起勇氣,跑快兩步,攔在了郁衡身前,“我希望大哥哥開心,所以與我有關。”

郁衡垂下眼眸,面無表情地盯著她。

強大力量帶來的成功已經初步顯現,即使他什麽都不說,光憑那樣的眼神也足以嚇哭一群不知世事的小孩。

餘枝也不由得渾身一抖,可她沒有挪動腳步,也沒有避開視線。

仿佛一道不知道轉彎,也不知道變通的光束,強硬地橫在了郁衡的眼前。

郁衡想要嗤笑一聲,不知為何笑意到了嘴邊卻吐不出來,他頗有幾分煩躁,“你以為世界圍著你轉嗎?你希望怎樣就怎樣,這麽天真你以為能夠活多久?想讓我開心?等你活到成年再來和我說這些大話吧。”

尖銳與刻薄的言論,不用思考就從心底流了出來。

餘枝一楞,嘴巴張張合合好幾次,才說,“或許……或許我明天就會死吧。”

她坦然說出了死亡,反倒讓郁衡頓住了。

她轉而擡頭,又大聲道:“就算這樣,今天的我還活著,所以要做我想做的事!”

“嘖。”郁衡沒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又變得煩躁,事到如今,連他也不明白了,“你為什麽選中我?”

C區不大,人數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,算得上數不清了的多了。

這裏可供選擇的人那麽多,表面上比他強的人,性格比他好的人,家底比他富裕的人,各種方面都有人勝過他,為什麽面前這個小孩非要賴上他?

“為什麽不能選你?”餘枝歪頭。

郁衡幹脆利落道:“因為我不喜歡你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餘枝答得也很快,像是在玩一種快問快答。

“別人不喜歡你你還要糾纏的話,你知道這種行為被叫做什麽嗎?”

“可我……”像是意識到這個詞不會太好,餘枝低下頭,揪著自己的羽毛扇子一角,“可我……得報恩才行啊。”

“什麽?”郁衡剛要轉身,被那個關鍵詞驚到了,“報恩?”

餘枝認真點頭,“嗯,大哥哥你不記得嗎?幾個月前,我快要昏倒在地的時候,你給了我食物。”

郁衡在模糊的記憶裏搜索了一圈,只找了個並不分明的影子,他不能確定那就是餘枝。不過他的確順手將吃不掉的東西送給別人了。

“就算這樣,你難道不問我需要什麽嗎?”他目光依舊沒有變化,“隨意的報恩可不是什麽禮貌的行為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餘枝欲言又止,圓圓的眼睛裏流露出憂慮,“你看上去很孤獨啊,大哥哥。所以我想陪著你。”

郁衡瞳孔驟縮,他幾乎是下意識冷了臉,擡高聲音反駁:“誰需要你的陪伴?!別自以為是了!”

說罷,他逃也似的走了,再次留下了那個說他很孤獨的小女孩。

郁衡第三次碰見餘枝時,幾乎要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跟蹤他。

不然為什麽他這次特意選了壓根沒走過的路,還能和這個小女孩碰上,簡直見了鬼。

但這次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話留下了影響,餘枝沒有一見到他就上前來打招呼,也沒有湊過來,反而保持了一段距離,小心翼翼地看著他。

那樣的目光讓郁衡不舒服,腦子雜亂的惡語都多了一倍。

“你想說什麽?”郁衡惡聲惡氣,大步走到了對方面前,“別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著我。”

“大哥哥,你今天生氣嗎?”餘枝一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話,“如果生氣的話,要不要聽我講故事?”

什麽亂七八糟的邏輯?生氣的時候聽故事有什麽用處?

郁衡:“不聽。下次別再來見我了。”

“可是這一次不是我來見你的。”餘枝小聲說,似乎懼怕郁衡忽然變臉色,“是大哥哥你先來到我面前的呀。”

郁衡咬了咬腮幫子,瞪了她一眼,“明明是你一副想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樣子,現在倒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來了。”

餘枝縮了縮脖子,“那現在大哥哥要不要聽故事,我從別人那裏聽來了有趣的故事哦。”

說來說去都是故事,到底什麽故事非得說給他聽?

郁衡有些不耐,但轉頭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,到底是冷哼了一聲,“三分鐘講完。”

餘枝眼睛一亮,情不自禁歡呼了一聲,“……好!”

她快速講了一個故事。以八歲小孩的水準而言,有頭有尾還算順暢就足夠優秀,但要說值得一聽,從單調的情節而言就沒有可能。

“怎麽樣?”餘枝恍若未覺,興奮地問郁衡的看法。

郁衡很少聽故事。

第一個養父母那裏,養母偶爾會講一小段故事哄他睡覺,第二個收養者不可能會給他講故事,後來他長大了,自己學習找書看,也不再去眷顧那些天馬行空的故事書,只會看能夠提供生計的技能書。

在廢棄區,童真、美好和這樣的故事一樣,是一種奢侈品。

面對一個八歲小女孩給出的奢侈品,郁衡覺得有些怪異,也有些不適。

宛如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見光亮時的不適,他忍不住瞇起眼,想評價一句不怎麽樣,心底曾經沈睡過的小男孩卻搶先一步,幫他回答了:“是個很好的故事。”

“太好了!”棕色卷發的女孩笑得眉眼彎彎,臉上的雀斑都在閃閃發光似的,“大哥哥,以後我也來給你講故事,等著我!”

說完,她蹦跳著跑遠了。

這一次被落在後面看著背影的人,變成了郁衡。

郁衡垂下眼眸,心想不過是幾個故事,聽一聽也無妨,等她膩了,或者他找到擺脫她的辦法了,一切也就結束了。

可一切沒有結束。

餘枝不知道在哪裏搜集的故事,隔了兩三天就會與郁衡相遇,並講一個新的故事。

郁衡從第一次聽完開始,接下來的每一次都會認真聽完。

這些故事千奇百怪,有的像是某個地方的傳說改編的,有的像是某個人隨口編的高光事件,有的像是從零碎的幾本故事書中截取的,但無一例外的是,當它們從餘枝口中說出來時,所有的故事都變得圓滿了。

壞人得到懲罰,好人得到獎賞,有情人終成眷屬,浪子回頭洗心革面……

仿佛餘枝眼中的世界就是這樣閃閃發光,沒有一絲陰霾的。

郁衡每次都在想,等聽完這個故事,他就離開這裏,離開C區。

然而每一次,他都來不及告訴餘枝不要再來了,反而等來了下一次。

太多的下一次累積起來,就會變成理所當然的習慣。

等郁衡意識到的時候,他才發現,不知道什麽時候起,他已經習慣了見到餘枝,聽她說一會話了。

可這樣下去不行。

郁衡心想,他很危險,他不能一直和餘枝待在一起,也不能放任餘枝接近他。

如果有一天,他再度被腦中的惡語侵襲,再度失控,能力暴走的話,抹平的就不止是一座屋子了,他說不定會將整個廢棄區都打碎。

那樣的話,餘枝一定會死的。

他不能繼續留在這裏,也不能再和餘枝接觸下去了,他必須找到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,將自己永遠鎖在那裏……

在郁衡的思考方向愈發極端,越發偏向逃走那一方的時候,餘枝來了。

她說有一個驚喜要給他看。

郁衡深呼吸一口氣,告訴自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,他點頭,對餘枝說,“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。”

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高興地應了,她不知道自己即將得到一份訣別,只帶著興奮的表情一路引著自己的大哥哥往她準備的驚喜走。

在離那個東西還有幾米的時候,餘枝要求郁衡捂住了眼睛。

郁衡照做了。

他猜測過餘枝準備的到底是什麽驚喜。或許是一本書,餘枝以為他總是很喜歡那些故事;或許是一張畫,餘枝說她試著畫過他;或許是一些做好的食物,餘枝之前認真詢問過他喜歡的口味。

各式各樣的猜測從腦中劃過,就連那些不曾停歇的惡語聲音都被壓得低了些。

“啪”,餘枝猛地一合掌,“現在可以睜開眼睛啦!”

那股子興奮勁幾乎要從她的聲音裏跳出來,撲人滿面。

郁衡平靜地放下手,睜眼適應了短暫的光亮,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。

一瞬間,他失去了所有準備好的言語。

一棟屋子屹立在他面前。

準確來說,是一棟倒塌了一半,卻仔仔細細用彩紙、羽毛、蠟筆、鈴鐺、緞帶裝飾過的屋子。

棕色的木門,懸掛的門牌,擦得發光的窗戶,高低不平的一套桌椅,搭建起來的粗糙壁爐,宛如小孩子過家家一樣,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地方。

笨拙的畫筆痕跡在灰暗的墻壁上,像是攀附生長的花朵,稚氣中透出可愛。

棕色卷發的小女孩頭上帶了個奇怪的圓筒,用力吹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哨子,隨後雙手叉腰,張開手臂,大聲地向他宣布,“大哥哥,從今往後,這裏就是你的家啦!”

吹響的嘹亮哨聲,一瞬間擊穿了盤旋在腦中的惡語累積的雲層,露出了久違的放晴時的光彩。

郁衡瞪大眼,心臟怦怦跳。

曾經每次見面時對方手上的點點滴滴流入腦海,串在一起,匯聚成了眼前房子上每一處痕跡。

散亂的彩帶、灰撲撲的羽毛、生銹的鈴鐺……一切在這個被拋棄之地毫無用處的東西,被一個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收集,珍惜地愛護,最後……拼成了一個破碎的家。

就像是她第一次見面就看穿了他的偽裝,決定了要將他碎裂的人生盡力補全一樣。

“……”

郁衡無意識抿緊了嘴唇,目光死死盯著這棟破舊的屋子。

他失去過很多東西,也被很多人拋棄。

與社會脫離一開始或許是被迫,後來變成了他的選擇。

他不會再有所謂的家,也不會再陪在任何人身邊。

因為是這樣的啊,那是龐大到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的懲罰,是他應得的。

可是——

尋常的,再尋常不過的,從未期盼過的某一天。

一個眼眸明亮的孩子,捧著一顆過分真摯的心,說要給一個被丟棄了許多次的人一個家。

這樣的故事……怎麽會變成真的?

如果不是真的,為什麽她會出現?

郁衡垂下頭,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眼睛。

餘枝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此刻露出了驚慌的表情,急急忙忙跑到他面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大哥哥,你怎麽啦,沒事吧?是不是我剛剛吹得太響你不舒服?對不起啊。”

“不是,我只是有些……有些……”

在不知如何言語的當下,棕卷發的小女孩卻好似理解了什麽,對著他笑了笑,鼓勵似的,“眼睛裏迷沙子了嗎?沒事的,男子漢也可以哭的,小孩子是可以哭的!”

郁衡頓了頓,心想,是了。

小孩子是有哭泣的權利的。

他為什麽從未哭過?

或許是因為,擁有家的那一刻,他才找回了作為孩子的權利。

模糊的視線中,他聽見自己輕聲問:“餘枝,你願意成為我的……家人嗎?”

“真的嗎?”

餘枝露出了驚喜的表情,手舞足蹈,“你要和我成為家人?可是,可是我好像還沒準備好,怎麽辦,明明是我要送大哥哥禮物,怎麽好像變成我得到禮物了?”

“沒關系。成為家人不需要準備。”

郁衡抹開臉上濕潤的痕跡,微笑著對她伸出手,“你……已經是我的妹妹了。”是他唯一的,寶貴的家人。

女孩一楞,隨後用力點頭,握住了那只手,“嗯!”

那日的傍晚,一名少年找到了能夠停留的港灣。

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。

六年間,窸窸窣窣的惡語已經被壓制下來,他幾乎快要聽不清那些罪惡的聲音。

他以為日子大概會永遠這樣下去,就像他曾經以為的那樣。

直到快十八歲那一年,餘枝撿到了一個白發少年。

叫做阿米利亞的少年。

見到那個人的一瞬間,沈寂許久的惡語窸窸窣窣,充斥著腦海。

郁衡無可避免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,是個巨大的麻煩。

他不該觸碰的麻煩。

因為所有、密集的惡語都在訴說同一件事。

“得到他、得到他、得到他……”

許久之後,郁衡才從那癡狂的欲望中聽見了那些聲音的底色,只有一聲聲重覆的,循環的。

“——我愛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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